风是无声歌

道标

 

托尔兹的录取通知书,是和一个很大的包裹一起寄来的。即使有赛克斯中将的推荐,士官学校依然派了人到坚达门来做了个小小的测试,题目倒是并不难,但战术导力器他用的并不多——他忐忑地等着结果,直到拆出包裹里的红色校服时,才终于安下心来。

然后的日子过得特别快,他按照单子上的要求准备东西,父亲又重新为他打了一把长枪。母亲对他的妹妹们说,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念书了。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村子,不时有人来跟他道贺——然后到了启程的日子,他背着长枪提着行李,先是骑马赶到坚达门,家人都来送他,方才还说盖乌斯哥要写信给我我认识好多字啦的莉莉,在他下马的时候抱着希妲哭得停不下来。托马说没关系的我来哄她,哥你去赶火车吧。他答谢,道别,转身快步离开。然后他去搭十个小时的火车,一路上困倦的要命,明明比起骑马来,这根本就不颠,他却累得就连闭眼小憩都做不到。乘客上上下下,坐他对面的老先生认出他衣服上的校徽,说你要去那里上学啊,那是所好学校啊,年轻人,真了不起。他说谢谢、不敢当,却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离家好远。

他从来没想过,思乡的情绪会来得那么快、那么突然。

听闻他要去帝国念书的老神父曾经说:你们这些刚离家的年轻人,想家就发生在两个时候,一个是启程,一个是归来。其他的时间你会念着同学,记着课业,或者还能谈场恋爱——哟,说到这个啊盖乌斯,帝国的女孩子都很精明的,可别被耍得团团转。

他当时只是听了,并没多挂记。现在在火车上,听着耳畔完全不同于草原上的风声,突然涌起了强烈却难言的情感来。

老先生说:真不容易,离家那么远,要好好照顾自己啊,年轻人。老人脸上挂着和蔼笑容,而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,久久地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终于到了帝都,他要在这里转车。走到站台上的时候,他几乎发愣——坐在火车上时并不觉得,到了地方才意识到这到底有多少人。他提着行李,一时愕然。车站上上下下的台阶就像是个谜宫,他从没见过的那种。在高原的深处,他见过悬崖也见过山谷,知道走错一步就掉下万丈深渊。可现在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,他居然一时找不回迈步的勇气。他走到时刻表前站定,一行一行地读,脑袋里却空空地什么都没想。他的身高太显眼,不时有人说哎不好意思请您让一让、让一让、让一让,他又慢慢地踱到了最后面。

他站在原地,周围的人熙熙攘攘,没人会停步。他有点茫然地四下观察,脑海里一片空白,为什么,他是为什么来的呢——

那个时候,赛克斯中将对他说:盖乌斯,如果你想,你可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。

不是从书本,不是从图片,也不是从别人的言谈,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——那些可能左右我的家园的命运的地方,究竟是什么样子,那里又生活着什么样的人。如果总有一天,他的家乡会不可避免地卷入纷争,那么他至少——

他睁开眼睛,好像是突然的,他一点都不紧张了,风从他的周围掠过,带着和煦而温柔的花香——他又什么都能感觉到了。刚才还看起来头昏的站台,突然就轻而易举地能找到路线。

半个小时后,他走出车站,进入托利斯塔的教堂,里面空旷又安静,他单膝跪下,虔诚地双手合十,心里默念诺尔德的祷词。走出门时,和另一位黑发的学生错肩而过。他打了招呼,但没问名字。前面就是托利斯塔的校门了,他站在门口停下脚步,深吸一口气,然后走了进去。

——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了,摊开在少年眼前的,将会是整个世界。

 

 

  

意志

 

亚丽莎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。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,费力地回忆自己是在哪里——有那么一瞬间,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第三学生宿舍,大概是起得太早了,还可以再睡两个小时,但浓烈的水果香气和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马上让她清醒过来。

她正在一趟运送水果的火车货箱里,此刻正开向帝国北境她没听说过的什么小车站。月光顺着没关严的车厢门淌成一条银色的线,米莉亚姆靠在她的肩膀,女孩子的呼吸平稳,并没有被惊醒。她小心地换了个姿势动了动僵硬的双腿,然后想起来自己身上的校服都还没换,因为之前的战斗和奔波被汗水浸透,此刻已经干了,穿在身上有些难受,但是他们离开的时候,也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回去学生宿舍取一点东西,那是痴心妄想,她当然明白。

“你醒了吗?”车厢里她正对着的位置,盖乌斯开口了,为了不吵醒米莉亚姆放轻了声音,又恰好能让亚丽莎听见,“还不到轮班的时间,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她小声地说,并且轻轻摇了摇头,“你一直没休息吧。”

这不是问句,而是肯定句。他们匆匆离开校园,发现火车站被封锁,菲带着他们,从托利斯塔周围的荒野走了出去。一路上谁都没有往回看,谁都不知道他们能去哪儿,谁都不知道里恩去了哪儿。在岔路口他们来不及说再见就匆匆分别,马奇亚斯和艾略特想也知道会被领邦军严格搜查从而走不了多远,更何况帝都已经回不去了——卢雷也是一样——为了控制兵工厂,领邦军没理由不冲着她和她的家人来,她担心妈妈,又想去找爷爷。那是面对突发事件还没有理清思绪的短暂错愕,在战场上这会要命的,她想起教官说的话,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该走去哪里来。

这个时候,盖乌斯说,我带你去诺尔德,找古恩老先生吧。

她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她说话,然后她说:好。

尤西斯带着劳拉和艾玛走了,他们短时间内应当很安全,亚尔塞德的子爵名号摆着,更何况尤西斯在巴利亚哈特畅行无阻。米莉亚姆没跟他走,毕竟若是铁血之子去到翡翠公都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米莉亚姆大概也清楚这点,没有缠着尤西斯不说,甚至还难得地安静,这很不对头,大概和宰相的死有关,然而亚丽莎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——要是哭出来也行啊,她想,要是能哭出来就好了。

“我没事。”盖乌斯回答她的话,他的长枪就摆在脚边,仍然是随时能起身攻击的紧张状态,“我跟父亲在草原上夜巡防范狼群的时候,也差不多要熬到这个钟点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很辛苦吧?”

“习惯了。”

他们简单地交谈,甚至还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来。亚丽莎想说里恩的事,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她又想说库洛,就更不知道能说什么。

“很辛苦吗?”

盖乌斯用同样的话开口问她,她一时没理解:“……什么?”

“很辛苦吧。”盖乌斯重复,“莱恩福特动向对内战的形势很重要。你需要考虑和担心的事情很复杂。比我要想的复杂多了。再睡一会儿吧,先休息好,想要说什么的话可以对我说,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你找到答案。”

他没要求亚丽莎回答什么,这大概是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、盖乌斯式的安慰了——她这么想着,一路上他都很少说话,遇到情况便走在前面勘查,平时则为她们殿后。必要的时候问她们是否要休息,递来食物和水壶。他察觉到她们消沉和混乱,但没有开口点明。亚丽莎在路上问过他:我们能到诺尔德么?他说可以,一定可以。那样笃定的态度,即使他都说不出方法,也能让人相信。

“盖乌斯,”她沉默了一会儿,叫了他的名字,“之前……你说带我去诺尔德的事。谢谢。”

她知道自己最后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,无论是从安全的角度权衡利弊还是实施的可能性,那都是最好的选择,但是至少当时,确实是那句话,帮她减少了决定所需要的时间。

他并没立刻回话,视线仍然看着车外:“风会把我们指引到正确的位置,我们都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。你不用道谢。”

这句话听着,其实是有点好笑的,平时班里的同学听他这么说,因为是自己不了解的信仰与文化,听着也就习惯了。但这一次,亚丽莎认真地回问:“风会告诉你这么多事吗?”

“会的啊。”盖乌斯闭上眼,似乎认真地感受着拂在脸上的夜风,“它会带我们走,也会带我们回来。”

 

 

 

飞翔

 

第一次看到小银的时候,希妲和莉莉都吓了一跳,米莉亚姆看着那两个比她年纪小的女孩子发出“哇”的感叹,却又踌躇着不敢走近来看,心情不知怎么就变好了好多。

“没关系呀,来摸一摸吗,小银很听话的。”

她学着几分钟前希妲跟她说“我的这匹马很听话的,你可以小心点摸摸看”的语气,把小银让到了身前。机械发出吱吱呀呀的电子音,应合着她说的话。坐骑、宠物、朋友、玩伴……你们有马,我就有小银嘛!

希妲还是不太敢走过去,倒是莉莉眼睛转了转,突然一下蹦了过去。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小银。

“哎?好凉啊。”不是她想象中像马儿一样的温度,她有点好奇地叫起来,然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。

“是啊是啊,凉凉的,夏天很舒服噢。”米莉亚姆说着,跳上了小银一边手臂,她向莉莉伸出手,“要不要坐上来,我带你飞一圈。”

“可以飞的啊?!”莉莉眼睛放出了光,“好厉害……好厉害啊!盖乌斯哥写的信里说他坐过飞艇了,莉莉、莉莉也想飞一下!”

米莉亚姆想起来他们曾坐过的那艘红翼,那好像是没多久的事情。她还没有来得及再多想,莉莉已经抓住了她的手。

“不会掉下来的吧?”

“不会的。”

她抓住莉莉,让她坐到小银另一边的手臂上。希妲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,冲到小银的前面:“莉莉快下来——万一没抓牢的话——啊你怎么这样子啊?!盖乌斯哥会担心的!”

“盖乌斯不会啦。”米莉亚姆看着着急的希妲,给了个对方完全不同意的回话,“我都没见过他生气——”

她的尾音落在了天上,小银已经起飞了。地面上的希妲,徒劳地跳起来想够住她们,但根本没来得及——机械轻盈地飘了起来,载着两个小姑娘飞向了湖面,在离水面很近的地方还故意地下降加速溅起些水花——米莉亚姆转过头,和她想的一样,莉莉一点都没害怕,脸上的笑容就像是——就像是……唔,像是什么呢?

她想了半天,没想到一个合适的比喻,要是尤西斯在就好啦,他好像什么都知道,马奇亚斯大概也知道吧——

“好棒啊!”

小银停下来,悬浮在湖面中央的位置,风声消失了,她现在能听清楚莉莉说话了。

“是吧,我就说,坐着小银兜风很好玩的!”

“嗯,谢谢你,米莉亚姆姐姐!”

“哎……”听到这么真诚的道谢,她愣了一下子,嗯,这种时候就像雷克特说过的那样,说一句“小事一桩”,或者克蕾雅的“没什么”……唔,都学不太会——果然还是——

“那我们再飞一圈好啦!”

等到她们两个人回到岸边,希妲已经累得坐下来了,盖乌斯就站在她旁边,托马则拿来了杯草药茶——年纪小一点的那个哥哥说她又担心又羡慕地绕着湖边,想跟着她们又根本跟不上,他骑着马过来问她你的马呢?小姑娘这才想起来还有骑马这一招的。

“她都急昏头了。”托马叹口气,看着莉莉,做样子似地轻轻捶了一下莉莉的头,“不许再这样,让你姐姐担心啦。”

“呜……莉莉错了。”小姑娘吐了吐舌头,“可是——”

“莉莉。”盖乌斯也走了过来,蹲下身看着自己的小妹妹,“去跟你姐姐道歉吧。”

“……嗯,我这就去。”

这次小姑娘特别听话地跟着托马一起走开了,但是她跑去找希妲道歉前又跑回来,站定在米莉亚姆面前,“谢谢你啊米莉亚姆姐姐!下一次,下一次也带盖乌斯哥一起吧?好不好?”

“好——啊?”

米莉亚姆刚想修正这个答案“盖乌斯看起来太重啦我不知道小银能不能抬动啊?”,莉莉已经念叨着“说好了哦!”跑开了。

盖乌斯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:“我妹妹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
“没有没有,我和小银都很喜欢飞的。不过——”不过带你可真不一定能飞动啊饶了我吧——

“好久没看她这么开心了,谢谢你。”

盖乌斯的语气放缓了,米莉亚姆又愣了一下,她仰起脸看着这个比她高了好多的、相处也并没有多久的“同学”:“好奇怪啊,你们两个。你妹妹刚刚跟我说,‘飞起来是这么开心的事啊!’还问我你有没有这样过——肯定是因为这个,才想让我也带着你呢。”

“她这么说吗?”盖乌斯笑起来,“真的谢谢你。”

“所以说,”米莉亚姆一字一顿,“为什么要谢我啊——”

这次盖乌斯没再回答了,他也没再说话。米莉亚姆这时候想起来,对呢,那个时候莉莉脸上的笑容,她果然还是见过的,跟着盖乌斯来到诺尔德这里,进入村子的时候,第一个跑过来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,可不就是那个样子。刚才一点都没想起来——其实根本就不用去问尤西斯的吗。

 

 

  

约定

 

渥雷斯在诺尔德下榻的第二天晚上,萌生了去看看那著名的巨像的想法。他把这事向村中借宿的民家说起,询问路线与时间并希望借用马匹,对方十分热情(大概也和他是难得一见的、跟随德莱凯尔斯征战的勇士后人有关),说着就出门为他去找向导。他压根找不到机会拒绝。

算了,这样也好,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诺尔德高原。他这样想着,在次日仍只有熹微晨光的清早于村口等待。诺尔德牧民有早起的习惯,他站在那里牵着马打哈欠,但此时已有些人影穿梭于帐房之间,放出羊群或是准备早饭。远处传来纷乱的马蹄声,巡夜的人们才刚刚归来——他们策马从他身边经过,人手一支十字枪,谁都没看他这个异乡人一眼。

真辛苦啊,他由衷地想,即使在军队,他因为桀骜的性格吃过不少苦头,被罚守夜更是家常便饭。但站岗和在高原防备狼群完全不同,光是通过风的流向,他也能分得出来。

远处,领头的男人下了马,来迎接他的是个大约还只有六七岁光景的孩子,渥雷斯头天见过那小孩,他来时赶上巡游神父教书,一群年龄各异的孩子围成一圈,那小孩子左手牵着弟弟,右手记着笔记,看起来还不到会走路年纪的妹妹则靠在他后背睡得香甜——他打他们身旁经过时都忍不住放轻步伐,生怕吵醒了谁或者打搅了谁。

让他没想到的是,那孩子送走父亲后(那大概是他父亲吧),没有回去反倒向他走了过来。

“你好。”小孩子颇有大人的样子,客气地打着招呼,“您是要去看巨像的人吗?”

“我是。”

“我叫做盖乌斯,是您的向导,我们走吧。”

渥雷斯愣了半晌,直到对方牵出一匹尚未成年的小马并跨了上去,他才终于反应过来。

一路上,小孩子很沉默,似乎是不爱说话的性格,一直是渥雷斯在找着话题。譬如你多大,你弟弟妹妹有几个,你父亲如何等等。他问什么盖乌斯就答什么,并不多话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,聊了半程才终于算是聊了起来。

“我还以为,当向导的会是你父亲。”

“有时有旅人,大人们忙的时候,都是我们来做的。”

“你才7岁吧?马骑得真好啊,真不简单。”

“我们5岁就要学骑马了,”小孩子的马比较慢,渥雷斯要放慢速度等他,“您才是,外乡人能骑得那么好,不多见。”

“我可是诺尔德的后裔啊。”渥雷斯说着,还侧过手给他看了看手臂上只有一半的族纹,“瞧,就缺一点啦,我是为了它专门来的。”

“喔……”小孩子侧过脸,很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,“长老爷爷们这些天一直在准备仪式,就是为了您呀?可是,真奇怪……”

“什么奇怪?”

“您看起来,可不像是16岁啊?”

“是啊,我25岁了。”渥雷斯回答着,笑容僵了僵,是啊,他当然不是16岁,依照诺尔德的传统,族纹每两年纹一点,年满十六岁时一次完成另外的一半则代表成年——原本他也该这样的,可祖父去世太早。家族里再没人记得那纹身的图样,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。

而今他因在兵营里顶撞贵族军官而被处分,尽管他功勋卓越而被先前交好的上级搭救不至收拾包袱回家,可也被放了个长假。想到回家就要和父亲大吵他就头痛,于是在迈出军营的那一刻,他就决定买上火车票奔向诺尔德高原。

“这样啊。”小孩子点点头,没再多问,比起善解人意更像是兴趣缺缺,“我16岁时,一定要纹上的。”

“喔,那真好。”

“我们要到了。”

其实不用他说,渥雷斯也感觉到了——即使因光线昏暗,那宏伟的巨像只有模糊的黑影,风却骗不了感官,他来到这里,高原的风始终清洌无比,唯到此处变得肃杀起来。想来,那定是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战意,才能连风都被感染。

“就是这儿,可以在这里等日出。”

小孩子说着,领着他下马,挨着的是条溪流,连接远方的湖泊,若是白天肯定凉爽,此刻这水气则显得有些阴冷了。渥雷斯找了块岩石,靠着坐下,沾了朝露的青草也是寒凉。盖乌斯拴好马,也坐到了他旁边。

“你都住在哪里?”离日出还有段时间,盖乌斯突然问起这个话题,“他们说,你从帝国来。”

“是啊。你知道得挺多嘛。”

“书上提到了。妈妈的姐姐,每年也都会把马匹卖过去。”

“那边的好马,都是诺尔德来的。”

“那里好吗?你喜欢那里吗?”

“……那你呢?你喜欢诺尔德吗?”

渥雷斯反问了回去,他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盖乌斯的问题,他喜欢帝国么?毫无疑问,他在那里出生,在那里长大,可比起帝国,他是不是对此生第一次踏上的诺尔德高原更亲切呢?隔代遗传的民族特征虽然丝毫没落地落在他身上,可实际上他的父亲从相貌上已经看不出和帝国人有何不同了。只有他的祖父开心得笑个不停,老人还记得诺尔德的每一项传统,他教他怎么聆听风的引导,在他去教会上主日学校的祷课前就教他背熟诺尔德的祷文,在他的手上刺上纹身,还有骑马——

对了,这么说来,他也是5岁就被抱上马鞍的。父亲还因此和祖父大吵了一架。他才那么小,你就让他骑马,他会摔断脖子的!他还记得父亲这样喊着。

而他的祖父说了什么来着……对啦,祖父根本没有回话,只是笑着低头看他,问道:渥雷斯,你喜欢吗?

“喜欢啊。”

盖乌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,小孩子仰起头看着陡峭岩山,他的声音很轻,几乎就被风带走了,但渥雷斯听得很清楚。在他们的面前,巨人因风化而模糊的面貌逐渐显现,渥雷斯直视着那已分辨不出五官的石块重复道是啊,我也喜欢。风揉乱他的头发,苍鹰的羽翼遮盖朝阳的光华,投射下的影子滑进他的视线。他想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吧,大概是的。他该回去了。

 

 

 

苍穹

 

他十一岁的时候,就已经相当高了,但个子还在一个劲儿地向上拔。有时晚上会因为腿痛无法入睡,黑暗中好像能听到骨头生长时喀喀作响。村子里的老人们说,那是因为风想要拉你成长,带你去远方,而土地还没做好准备想要留住你。闭上眼睛吧,盖乌斯,风很眷顾你,它们会说服土地,然后祝福你的。

他不是很懂老人们的意思,为什么说风想要带他去远方。他的小妹妹才刚刚出生,两个大一些的弟妹也都没过十岁,母亲要照顾妹妹,而父亲组织村里的大人们轮流巡逻提防活动频繁的狼群,他要担负家里的大半事务,连看书都变得只有在放牧时才有时间。要做的事情那么多,为什么说他要去远方呢?

他才十一岁,从未想过离开故乡,远方对他来说是个新奇的词,他对此好奇,也开口问过来此教书的巡游神父有没有附图的画册,但他并不想走。诺尔德高原是片与世无争的地方,他们居住于此,但这里不属于任何人,人们出生又死去,但脚下的土地永远不变。策马放牧的时候,风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,他闭上眼睛面向苍穹,裹挟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烈风如同强壮而温柔的手,拂过他的面颊和发梢。他像所有的族人一样蓄起头发,用细细的发带扎紧。像他的父亲一样,像他的祖父一样。

睁开眼睛的瞬间,他捕捉到远方某个土丘上,有很亮的东西在发出反光。

他最后在几朵野花遮掩的泥土下翻出一块石头——质地坚硬无比,形状却不可思议地弯成螺旋的纹样。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石头,拿回去给弟弟妹妹们看的时候,他们也都很羡慕,希妲拿着它不撒手,说想串起链子戴在身上,而他犹豫了一下,头一次没有答应妹妹的请求。

等到巡游神父每月来访的日子,他拿出石头问这是什么。老神父笑了起来,说,这是海螺的化石,你把它贴在耳朵上,可以听得到海浪。

海的描写他在书里见过,那是比诺尔德的草原还要辽阔无数倍的巨大水面,有涨潮和退潮,风是带着海水的咸味,在空中嘶鸣的不是苍鹰,而是海鸥。他闭上眼睛,听着那声音,想象书里看过的一切,只有拂过面颊的风还在提醒他,他仍在草原上。

这里曾经是海。神父最后说。你脚下的这片土地,或许曾经就是海底。

晚上,他的腿还是痛得睡不着,他悄悄起身,绕过熟睡的弟弟,给妹妹掖好被角,随后走出门,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。夜风很舒服,他拿出那块化石,闭上眼把耳朵贴上去,风声合着海浪的声音,一阵阵袭来,青草发出沙沙的响。

突然他好像听到什么人在说话。

——他产生这个意识的瞬间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他睁开眼睛,看不到好像缀着宝石一样的天穹,应该说什么都看不到。近在咫尺的帐房,连一个模糊的轮廓都没有。仿佛无边无际的空间里,只有他一个人醒着,但奇怪的是,他不觉得害怕。

就这样过了很久,有风吹过了他的脸颊。风好像温暖的手臂将他包围。他在里面没有闻到青草和泥土的香味,而是更加咸涩的味道,那是从更加更加遥远的地方来的风。

从海边来的风。

——盖乌斯,你在这里做什么?

他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,他还在帐外的草地上,手里是那只海螺,不远处,父亲和几个大人持着火把走来,看来刚刚结束一轮巡逻。

我睡不着,出来看一看。

腿还是很痛吗?明天去药师那边看看吧,现在赶快回去睡觉。

他点点头,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腿不痛了。

从苍穹上吹来的风,轻缓地拂过他的面颊和发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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